Monica

【第十八计】关门捉贼

锌满意足:

  周 末 快 乐  / 章鱼


 



关门捉贼:  小敌困之。剥,不利有攸往。 按语:捉贼而必关门,非恐其逸也,恐其逸而为他人所得也;且逸者不可复追,恐其诱也。







六月,别称作:焦月,且月,伏月。


近火先焦的焦,苟且偷生的且,危机四伏的伏。




是靴底踏着污泞的声音先扩散开,还是光先闯进来。


齿根,牙缝都凝着血瘀的僵硬疼痛。是脖子,是肩膀,是腰胯,是膝盖,是脚踝,没有一寸肌体不在叫嚣,是失语的痛,是麻木的苦。牵动一毫米都会然后血液逆流的辛楚。


仿佛生来就和锁链铁扣捆绑在一起,尤长靖缩在黑暗里,失魂失灵。十五天的嘶吼,挣扎,不应该慢慢适应绝望,但好像已经妥协了。整个人缩水到只有一具皮骨那样易碎。


林彦俊袭着一身血腥冲进来的时候,眼神从一个地狱落入另一个地狱。


像屠杀猎物一样宰杀,比虐待猎物更残忍的酷刑。


他的尤长靖,活生生却血淋淋。




“…我来晚了……”




尤长靖没抬头。


鼻息都被湿腥封住了,似乎失聪也失明。




“我们回家。”




这是祝祷的巫术,唤醒失落的魂魄。


骨骼摩擦的声音代替回话的音节,尤长靖抬眼,望穿他的眼,只一秒,连眼角的风尘仆仆都不放过。


攀起唇角成为为难的事。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看你一眼。


尤长靖昏死过去的前一刻,身体被熟悉又陌生的剧烈疼痛淹没。


——终于可以喊疼了啊。









落日熔金。远山接着旷野,分不清哪一座是峦。


摇椅慢吐一段一段的暮年残音,小木几的茶炉滚着沸水,碎茶梗沉在碧壶底,汪澄的水漾开一圈圈波纹。


尤长靖赤着脚。左脚踩在摇椅的横杠上,脚趾用力地缩紧。右脚平摊在地毯上,宝蓝色的毛织上,一团奶白,鲜明夺目。


他高举着书,还是崭新的,一行一行掠过去,手指停留在尾行的句号,还没翻页。心有灵犀似的扭过头,五官掠过惊喜,浮上十分笑意,




“林彦俊!”




书被弃掷。尤长靖像一只乳鸽,扑到林彦俊怀里。行动间,脚踝嵌着的锈红烙印被修饰成恩赐的红线。


林彦俊的鼻抵在他肩上,浑厚的花香让他一时失觉是哪一季该有的味道。他紧紧地箍住尤长靖的腰,每一次从尔虞我诈中夺回命来,都只能用这种简单直接的方式找回生的存在感。


他还活着,还能用全部的力气去拥抱所爱。他吞入腹腔,藏进骨血的挚爱。


尤长靖瘦了,瘦到林彦俊的衬衣挂在身上空荡荡,好像大开方便之门的暗示。




“我好想你。”




林彦俊猛吸一口气,缓缓地从他肩上吹过。灼热的,粗粝的。回应他的是尤长靖用力的呼吸声,是距离过近造成的呼吸困难。


每一次都由西垂的太阳见证爱人的真诚。明明是令人恼怒的,最接近黑暗的时刻,却被人无限期待。




“今天喝了两壶茶,味道一般。”




“小芙说,那家卖豆酥糖的也关门了。”




“鱼好新鲜。”




“林彦俊,你说我还可以去念书吗?”




林彦俊将剃完刺的嫩白鱼肉满了一调羹,混着豉汁盖在他饭上。




“你想继续念书的话,”林彦俊又夹了筷子蚝油生菜,“我请先生回来教你。”




尤长靖舀了一碗鳝丝毛豆羹,袖口的金纽扣,像一枚蛋黄。胃里被鲜甜的气息填满了,他扒拉两口腻着酱汁的米粒,话里没什么精神,




“麻烦啊…”




“我也可以自己念。”




“小芙明天蒸蛋羹吃呀!”




他招呼着,就把碗放下了。林彦俊哄着他喝了半碗羹,才从餐桌撤离。


尤长靖盯着灯花看得恍惚迷离,就抱着书去睡了。枕边铺着林彦俊的外套,覆着助眠的香。他睡的也有些不安稳,二分之一的被子坠在床下,林彦俊踩着锦面,极温柔地将挡在眼角的碎发拨开。


手法轻柔地,像雕水下的豆腐,刻出一瓣一瓣的花丝。


生怕惊扰他好不容易展开的梦。


尤长靖的手腕露出一截,蜿蜒的红痕爬出一段,他不太敢看,只能把被子挪到正确的位置,只好在眉心,鼻尖,上唇,下巴都滑过浅痕,短暂地点水,无法多逗留一秒。


是两个人的黑暗,两个人的梦魇。




“他最近睡的好吗?”




林彦俊用唇含住杯沿,茶都凉透了,舌尖都被冻得僵硬一瞬。他回味到的都是苦。




“今天才睡着了。”小芙把炉子重新打火,茶汤煮得更浓,“尤先生…状态不是很好。”




眉摛意沉,


“谁的精神能好。”


“你守着他吧。”




杯底沉着檀色碎末。被门拦住的风还是偏温,可栖在皮肤还是遍生凉意。


如果群星有识,大概可以解他心头之惑。


小则困之。


其为弱者,困而韬养,于股掌之间。


他身边,就是安全。


林彦俊自诩胜者自负,他不可以为败者,他有不得不胜的道理。







天才蒙亮。在初秋裹挟薄寒。残夜溅星送行,刀锋刻的眉骨不带半分酣醉的迷惘。


林彦俊握笔的手,握枪的手,握住尤长靖的手,当下从半摇下的车窗里伸出去,风缠着指节,一遍又一遍,在死茧上系个活结,纵能挣脱,也永不平复。


放慢语速是为了让对方听得更明朗,是为了重复自己都不大坚信的问题。




“……他们是这么说的?”




“是。”




那可不好办啊。林彦俊收回手,盖住眼角的红血丝。


最危险的地方始终是最危险的地方啊。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尤长靖扒着窗儿。远远近近地听隔墙的唱曲,听不大清,也悟不明白,他支着耳朵凑热闹,伸手捉了只青果啃。甜汁黏在下巴颏,亮晶晶的渍。




“小芙,什么时候了他们还唱戏。”


“明天就要被抓起来了。”




他没有笑,还涂着悲天悯人的痛苦。




“没什么消遣啊。”




林彦俊书房的书,大多都停留在让人看懂的地步。他囫囵了一遍,只挑着林彦俊的注释去重复。




“三个礼拜了,今天该回来吃饭。小芙,你再去买条鱼…”


“不要刺太多的。”




小芙从热水盆里捞起一条白毛巾,递给他擦手擦脸,




“林先生回不来了。”




尤长靖口中还咬着的果核落在地毯上,没什么声音。他的耳边却雷声滚滚,鬼哭神嚎。




“掉了啊。”




他蹲下去把果核捡起来,捏在手心,穷汁肆流。仿佛捏着的是柄匕首,淌下来的都是温热。


阳光挤进来,落在他耸动的肩上,还有泪痕纵布的脸上。


他习惯无声地落泪,悲切切,两汪还垂在眼底的像春日不褪的新雨。




“小芙,我捡不起来了。”




尤长靖跪坐在地上,紧握的右拳始终没有想开。他是一抔沙,被噩耗吹散了,一粒一粒盘旋落下,捡不起,捡不完。


颓唐啊,比绝望更入骨。


林彦俊每每都在他不醒的午夜抽身,他怕极了离别的泪,所以只留下可期的归。


尤长靖早预想好「 如有一天 」的可能。他必然是躺在摇椅上,看着彤云一点点被吞没,海棠从枝头纵身一跃,还握着茶杯,风轻云淡地,




“哦,我知道了。”




是哪里不对?哦——是那出戏。


尤长靖跌跌撞撞地抓住窗户,猛地往回一带。早已偃息的声音,再也漏不进来,颓了日色,被玻璃过滤,掉进来的也是败了的辉煌。




“小芙,你再说一次。”




小芙立在昏明中,从始至终都是一个表情。张口,吐出来的字韵,像快坏掉的留声机,




“林先生不会再回来了。”




“骗人啊。”




尤长靖倒在摇椅上,两只脚用力地踩在横杠上。毛毯被挤皱,推成山丘的沟壑,果核滚下,砸出干涸的痕迹。


他不愿动,摇椅却在呕哑晃动。他不想听,风却一直在说。


尤长靖紧紧咬着泪,声线的颤抖却锁不住,他抓起茶叶小罐,狠狠地摔在地上,




“什么林先生,骗人啊。”


“你们是欺侮我不念书了。”


“我去找他啊。”


“总要问清楚,我要清楚。”


“他怎么死。”


“我怎么活。”




饮泣。


尤长靖掩面,喉间喑哑的是战栗的笑,




“小芙,去买鱼。”


“不要刺多的。”







林彦俊承的是隋唐的风流,袭的是前朝的恣睢。二十岁之前他都是爱笑的,他笑风花雪月夜,笑乾坤朗朗日月昭昭,笑华冠胜冕败壁颓垣,笑得潇洒也糊涂。


二十岁好像突然开了窍,他磅礴的野心盖住了两只酒窝的俊俏。他的圆帽金盖钢笔在红绒布上落了灰,十来载春秋的墨香潜行。


觑眼——哒!正中。


他喜欢被称作林先生,只有尤长靖还绻着竹马时光,奶嗲着,精明地,喊他,




“林彦俊!”




从蒙童到青年,尤长靖和林彦俊驰过青涩,情窦齐开。只用一折纸,尤长靖就知道落笔先是我爱你还是林彦俊。


尤长靖在玉兰树下的秋千架读书,一些拗口的古典,一些浪漫的诗文。林彦俊总贴着他耳廓——再贫乏的文辞,经他的唇齿添彩,总让人琢磨出绯红的气质。


尤长靖就会领着两只通红的耳垂,把头埋在他颈窝,用头发戏弄他。


林彦俊偶尔也会窥探一些历史,他把着尤长靖的手,从虎口过度到食指,中指,无名指,最后在小指上烙下一个吻。他在摩挲玉雕的珍品。口中还一壁扯话,




“你念书。你读过金屋藏娇吗?”


“我要建一座园,将你藏起来,建高高的塔,任你去摘星星,攀月亮。”


“是你要的无端自由吗?”


“揣两斤惠泉酒,在塔顶吹风。你看和风一起吹过来的。”


“是我。”


“次次回回,我不会教你等太久。”


“你不要逃。尤长靖,长靖,小尤先生啊…”


“你是无瑕,你是无双,你是我无欲无求的欲和求。”




我爱你。


我爱你是天底下最肤浅的话,可决胜在直白——有我,有你。是捅破窗户纸的剑,是红烛影下的交缠。




搁在刀光剑影的世界里,林彦俊的名号逃不开「 玉面 」与其它词汇的组合。


他是不留后路地凶狠。


被匕首抵着心口也要前行一步将枪口对准太阳穴,对面坐着满腹盘算脑满肠肥的劣等商绅就把一桌的浓油赤酱都泼在他脸上。有人狠,他就更狠;有人不要命,他就更不要命。


沾上的血腥味好像几辈子都涮不干净,他还执着着用浴过香氛的手给尤长靖压被角。


林彦俊不是不要命,是太惜命。不是不留后路,是不可以让别人看见他的后路。


他的所有正向力量和情绪都留给了住在金屋里的人。




再等等我。




林彦俊要做无冕之王。


以骨血砌一座城,把他的秘密种在最温软安全的地带。


尤长靖抱着书,在将塌的墙边,整张脸爬满了恐惧,无措,是裂开无数细纹的宝玉瓶。他落尽林彦俊怀里,任纸张满天,盛满黑褐的硝烟。


尤长靖被温柔地“囚禁”。


塔还没来得及建成。


他喜欢在阁楼,开着小窗,眯着眼睛看梧桐叶子一颤一颤,明明是洗过无数次的绿,还是新的。


摇着的偶尔是躺椅,偶尔是蒲扇。看月亮,也吹冷风。




“你会逃吗?”




林彦俊常问。


尤长靖常因此笑,




“我不是逃来找你吗?”


“北上还是南下,我总是和你一起的。”




林彦俊自省时神识明晰。他自信如是。


非恐其逸,恐其为人所得。


恐其逸而为人所得。







圆月不永,月不永圆,永不月圆。


尤长靖捏着樱桃果去丢窗外缺了一瓣的月,他立身,顺着廊外一地的清晖,去追。微晃的糖霜,冰凉,琉璃廊灯摇摇摆摆,他高声,




“小芙——”


“我们出门啊。”




好像有回音。


小芙盯着客厅石英钟上停在数字二的指针。把架子上的外套披在他身上。昏昏黄的灯哽在眼下。


尤长靖路过林彦俊的竹园。他忘了,那些沙沙的哭声,从来不止歇,翠绿的杆,枯黄,败了的叶,被踩了一地。和着空气的默响哀鸣。




“好吵啊。”


“小芙,明天就把竹子都砍了吧。”


“我们也搭一个戏台子。”




从后门溜进小巷。尤长靖扭头去看影影绰绰的竹,伸进月宫里。他摇头,顺着檐下的青石板阶,缓慢地将每一步踩实。


快要走出巷口了。卖豆酥糖的招牌半倒,好像已经勾了薄厚的蜘蛛网。


尤长靖靠在墙上,吸着潮腥的空气,夹杂泔水的不宜味道。他的眼睛,还是亮着,比作星子却是玷污。亮着,照进人心里。




“还是算了吧。”


“林先生都垮啦——”


“我们搭戏台子,还没成。说不准,就被抓走了。”


“小芙,就是在这儿。”


“林先生说最安全的地方。”




尤长靖比划着,手顺着豆酥糖的牌子指出去。




“买完豆酥糖,只要转一个弯。”


“那家卖打糕的就在街口。”


“‘是从林家出来的吧?’”




尤长靖粗着声,学着那样的腔调,自己已先笑起来。他静静地看定,定在哪一方招牌下。右手圈着左手腕,深褐褪色,好像箍着一枝枯树皮。


他缓抬起手,使力抵住左心口。孱孱吐了两口气,




“他们没有枪。”




尤长靖抬头,睁圆了眼去比量,很有诗意地,




“一把,两个月亮高的刀。”


“贴着我的脖子,当时真怕。怕把衬衣割破了。”


“我一直就相信,林先生会来。可他不相信。”


“小芙,我也不相信他了。”




因为他,身陷险境。


他是危机,他是悬崖峭壁,他是所有不安全因素的综合体。


可是他,心甘情愿。




“林彦俊。”




衣料摩擦声在静夜里异常清晰。和泪珠滚下来的声音一样明明白白。




“我们附庸风雅,歌美罗曼蒂克。”


“千千万万的英雄,我只想吟情诗给你。”




尤长靖想,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把韵脚不齐的情诗填补寄送。


关于他传递的音讯。


全然不信。




“小芙,买烟去。”











尤长靖怕过。


不是在被鞭打羞辱的半个月。忍耐,沉默,于他而言委实不算什么。


林彦俊总说,你这样的人啊,最适合做特务。


尤长靖怕过。


在林彦俊说,我要做英雄的时候。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教尤长靖看来,林彦俊是美人,如今又要占了名将去。诚然不是好兆头。


他真怕,骄傲的林先生,由此先行一步。




“什么将军司令啊…”




尤长靖抱着烟杆子。学习吐烟圈。他靠在羊绒毛织上,枕着一串珍珠,脚下踩着钻石宝石那些的。


他塑了一个销金窟。


一个蓬莱琉璃境,浑浑不知月几。


只是仙雾腾漫,从每一个阖不上的缝隙里逃出去。


他眯着眼,贪来几分猫的慵懒颜色。




“懦夫呀!”


“他是不敢信……”


“还有人敢当着他林先生的面抓人。”


“抓我呀。害我呀。”




林彦俊的成名之路是一帆风顺。


顺到他开始相信意外。


铲除山匪,解救人质,也是棋盘上的一步棋。


只是碰巧,人质叫尤长靖而已。


没有尤长靖,还会有吴长靖嘛。




“小芙,今天吃鱼啊。”




他塞了满腔的烟,一寸寸,一段段,去丈量到门闩的距离。


十口烟罢了。


林彦俊要推门进来,只要吐十口烟,就好砸在他脸上。


以这样作践的方式让他醒悟。


你活来死去,却叫我死去活来。


该打,该杀。


该留在我眼下,侍奉生生茶酒,以口渡我茶香酒醇,半步不再离我。




你行行好,入我的梦来吧。




尤长靖又吃一口。迷离了。







“林彦俊,你让让我。”




“念书的事还教我让你?”




“你是伪君子,不讲诚信的。必然是回家熬夜温书了,还日日作出倜傥的样子,不知羞!”




“不及我聪敏,就想这样的法子来。不知羞啊。要我让你也成,叫一声哥哥来——”




“林先生好大的脸!”


尤长靖把书一扔旋身就走,却被扯住了袖子。




“是我错了。由我让你便是。”




尤长靖心满意足地。




青梅掩在绿枝里,风情工笔,描摹少年人的脸。贴近的喘息,还有心跳。




“不止念书的事。”


“我什么都让你。”








是让你幸,让你乐,让你安享不谙世事,让你所有的言不由衷都由衷,让你一咬住我的名字就春漫意浓。




即便苦乐都甘愿。


我也只想分你的苦,以爱来填。







“小尤先生抽起来,那可是不要命啊。”




“哈,这不正合了那位…也不要命!”




“……阎罗殿啊……销金窟。”




林彦俊手里的筷子要掰碎了。




“结账!”




园里的萧条破败,景荒人芜。林彦俊兀地怔步,没有人清理吗。


在尤长靖身边的,只有小芙。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你陪着他。”




只管陪着,任他为非作歹也好,你陪着他。


不封门的牢笼,紧伴着尤长靖,寸步不离地。听他用唱歌的调子吩咐,




“吃鱼呀。”


“喝酒嘛。”


“买烟啊。”




林彦俊后退了一步,望着木梯,他的神魂已经一格一格爬上去。在门外徘徊,张望,手已经蜷成叩门的样子,却在两厘米处停住。


已然听见隔门的喘息,灯花爆开的声音。




——我不去。




林彦俊扎根在院子里。落叶挟灰,布在他油亮的皮鞋上。后园竹叶沙沙,沙沙,沙沙,唱了十来年的哀曲。


为国破哀,为人泯哀,为无志哀,为此时驻步无勇哀。




林彦俊没怕过。


第一次握枪,第一次杀人,一次次死里逃生,一次次枪林弹雨。


林彦俊怕了。


他怕,看见尤长靖削瘦,怕他拦住的腰能把脊柱的痕迹抚得一清二楚。


他怕,看见尤长靖眼下的泪,怕他含笑含怒不敢信不敢问。




“林彦俊,你不要我了吗。”




林先生身边,就是安全。


林先生身边,即不安全。


自以为是地将他圈在领地,又自以为是地将自己放逐。


哈,他才该抬一枪烟。




林彦俊扭身。


风把回忆推过来。







鼻腔里酸涩的,是尤长靖骗他吃下的青樱桃。


他隔着一整排的蜡烛,听尤长靖小声地祷念。


闪烁,明暗间的,脸上的细白绒毛好像一清二楚。啊,那颗痣。


是谁讲的荒唐论。每一颗痣,都是用来吻的。


这是明目张胆地讨巧。


让人鬼迷心窍。




“尤长靖,心愿讲出来被听到,就不灵验了。”




尤长靖鼓着腮帮子。


呼——


像冬天把雪吹进他脖子里一样。蜡烛灭了。


黑暗里,盈盈的是两双眼。


林彦俊看到对面的圆眼弯成笑的弧度,一座青峦,拨开奶白的雾,显露本真的面目。




“没关系啊。”


“愿望讲出来,是让你听到的。”


“我一直不相信会有上天替我实现愿望,毕竟和他不是很熟啦。”


“所以就依靠你哦。”


“既然听到,就要让我得偿所愿。”




是什么心愿?


林彦俊记得,一模一样的誓他许过无数次。




是厮守。


是,从天光乍破,到暮雪白头。


是了,不是在雪地里走一遭的白首。


是逆着光,逆着风,任岁月漂白,坚定不移地,握住对方的手。由青丝到白发,由青葱到佝偻。


沧海桑田,此生不换。




谁偷听了,谁偷窥了。


爱人的心事。


如今以无声的方式,尖锐地提醒。




背誓啊,伪君子,不知羞。


什么大英雄。


林先生。


……


林彦俊!







“小芙——”


“我的烟啊——”




使林彦俊抽离回忆的,是尤长靖嘶哑的尖吼,还有一件件玻璃制品应声破碎,什么东西轰倒什么东西坍塌。


林彦俊夺步,附身神魂之上,他破门——没挂锁的花招。


窗封的严实,白布窗帘飘着弱气的花。


他屏息,让视线一点点下沉,最后最后,才寻到尤长靖的身影。




酒红色的绸衬衣,太鲜活了。


生生从记忆里挖出来,塞进眼眶里。逼得人不得不看,不得不凝视。


他又瘦了。


不正常的虚白。眼下不成器的乌青,好像常年无眠的可怜人。嘴唇都泛着青。用国画去绘,干净地,惨淡地,像聊斋里丧元失精的书生。


林彦俊哑音,他的尤长靖啊。


以折磨他来折磨我。


以羞辱他来羞辱我。


以恶虐他来恶虐我。


感受到同等的,甚至远超千千万万倍的痛。切肤之痛,拆骨之痛。


林彦俊踩着一地,扯断的珍珠链,摔碎的翡翠玉,蒙灰失熠的钻石,如玻璃球被弃置的宝石。


他恍惚一如往常地高傲,目空一切,把两只瞳孔都留给了尤长靖。




“你啊,你。”




尤长靖抓起烟杆子朝他,扔的动作停在半空。他讲杆子贴住脸,浮上痴迷的神态。




“我——可舍不得扔你。”


“它是我的宝贝。”




若以描写反派角色来刻画,此时用“油腻得花枝乱颤”再合适不过。


林彦俊将他塞进怀里。


呼吸都被心酸堵住了,口鼻里塞着醋姜醋蒜一般。




“我来晚了。”




尤长靖没有挣开,他和烟枪一齐伏在林彦俊怀里。




“我常想要如何哄你现身。”


“高调的,低声下气的,作践的,假意不屑的。”


“都不好。”


“只要是我来。你就不愿来。”


“林彦俊,你是恨毒了我吧?”




“我恨毒了你?”




林彦俊平霜的脸,惊开波澜。


他一层层剥去,外套,毛衣背心,衬衫。他引以为傲的肌肉,肤色,还有纵横交织的伤口。


他捉过尤长靖的手,一处一处滑过。有些疤痕嵌在皮肉里,是滑的。有些浮在皮肉上,是糙的。尤长靖缓慢地领略过,用手,用他窒息的温柔的眼神,一遍遍抚慰治愈。






“每一处,都是我爱你。”


“我是爱绝了你。”




爱是烙印,滚红滚红,浸过铁水,在空气里爆破,而后寸寸侵入。


尤长靖转了个小,豆大的泪却兜不住了。愈滚愈烈,愈滚愈快。


他往后一倒,手捏着那柄烟,向上去挑林彦俊的下巴,像临风雨的花,大红色的,冶艳丽绝,正适他衣着的色。




“你爱绝了我。”


“所以以我作饵啊。”


“我是肉饵,是鱼竿,是鱼钩。”


“我在等你,自投罗网啊。”




尤长靖猛喘了两息,学着最市井的娇哓,喋喋地,




“林先生。”


“你战死,诈死,假死。”


“我学你醉生梦死。”


“你又来管我做什么?”


“屠我以显英雄风吗。”


“阴险,狡诈啊。”




林彦俊握住烟这一端,伏低身去,啃住他的唇瓣。他微张着嘴,吐出的,混混的息,扑在鼻头,全是嗔怪怒责。




“小尤先生。”


“我一直以为你不通兵法啊。念书都要让我让一让。”


“却将‘请君入瓮’熟习。”


“当下是以身试险。”




尤长靖呵呵地笑,没有半分冷情的意思。




“你为逸者,我自当为诱。”


“困为木,囚为人。”


“林先生从来都囚不住我,让我试一试,困不困得住你这根木头。”


“不解风情,自以为是的木头。”




林彦俊欺压而下,衔住他酒红色的扣。




“瘾君子?”


“着的是什么瘾——”




尤长靖裹着单调旖旎的音节,从舌根推送出去。




“没有,你的,日日夜夜。”


“酗酒,酗咖啡,抽烟…”


“只有烟啊。我,能看见你。”




林彦俊顿了一顿,单身将绸衣褪下。由他枕着那些玉啊钻啊,和瘦极了的他一样,硬的。




“是我的错啊。”


“我再让一让你。”




尤长靖弓身迎上,不肯认怯。




“我,险胜啊。”




是销金窟,是神仙殿。




“于我此处。”


“你永不败。”








关门捉贼,小则困之。


诱敌深入,免其逸之。








@荆禾  明天10am 苦 肉 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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